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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村名北極

2023年05月08日 09:49   來源:光明網-《光明日報》   

  作者:王充閭(遼寧省作家協(xié)會名譽主席)

  “有村名北極,無客不南來。”這副妙對的產生,緣于幾年前的一次結伴出游。

  時當盛夏,參加完在海拉爾舉行的學術研討會,滬上的吳教授約我同游漠河北極村,我欣然應承,說那是我的舊游地,我可以充任半個向導。

  途中交談,我追憶了初訪北極村時的觀感:滾滾東流的黑龍江,在這里繞了一個彎兒,將它環(huán)抱起來,令人記起老杜“清江一曲抱村流,長夏江村事事幽”的詩句。長堤信步,瓦藍瓦藍的天,點綴著幾朵白云;樹冠墨綠,葉片上仿佛閃動著億萬個小鏡子,透著一色清新、靈澈。堤邊鋪曬著一些新割下的青草,透出濃濃的花草香味。久違了,這花香草香!童年、故鄉(xiāng),不期然地回復到眼前。

  江堤內側,坐落著一戶木刻楞式農家房舍。四面墻壁全由圓木壘成,隔寒蔽熱,冬暖夏涼。園子里栽種豆角、茄子、西紅柿,籬笆上掛滿了脆嫩的黃瓜。正在園中勞作的夫婦,聽說我遠道而來,趕忙從井里汲出一桶清水,又摘下幾根黃瓜,澆水洗涮。男主人說,吃吧,這瓜有說道呀,它們長在祖國最北的人家。

  夜晚,村里安排觀看極晝、極光。將近23時,游人聚集到江邊的一處開闊地帶。這哪里是深夜啊,西邊的暮靄還未退場,東面的朝霞已經起身了,北面白光光的,看去既如傍晚,又像黎明。在這里,人們的一些常識性概念被顛覆了。“太陽東出西落”——不,日出的方向應該是偏北。“晚霞朝暉”,就是說,一個在晚上,一個在清晨——不,在這里二者可以說是同步現(xiàn)身。李商隱說:“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。”朱自清先生嫌它有點頹唐,改為:“但得夕陽無限好,何須惆悵近黃昏!”在這里,不僅夕陽好,黃昏也更長,從晚五點算起,總有六七個小時吧。

  我的這些描述,益發(fā)燃起吳教授的興致。到達北極村,酒店住下,簡單用過午餐,他便笑著揮手:“老兄很會吊胃口,聽著入迷了。走!抓緊出游。”

  這樣,我們便穿過林叢,踏上棧道,來到了北極沙洲。這是半個世紀前一次特大洪水過后形成的一片沙淤地。說是“沙洲”,其實是道地的綠洲,滿眼綠意蔥蘢。因為剛從呼倫貝爾草原過來,腦子里立刻喚起綠浪接天的記憶,竟不知此身何處。

  雖說我是舊游重到,可是,般般都感到新鮮、醒眼,處處煥然一新。游人增多了,可看的景點各具特色。就說這個北望埡口廣場吧,觸目可見的石頭上,都刻著形體各異的“北”字,據說共99個。我們邊走邊看,發(fā)現(xiàn)了晉代王羲之,唐代李世民、歐陽詢、賀知章、懷素,明代王鐸,以及今人毛澤東的筆跡,一個個斗艷爭奇,豐姿瀟灑。

  更引人注目的是一座三棱錐形、銀白色的雕塑,三條棱從中心以120度角散射排列,在斜陽的照射下,閃著熠熠的輝光,像是三只昂首向天、引吭高唱的仙鶴。實際上這是三個“北”字的半邊,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雕塑,都是一個“北”字。字體以清代書法家鄧石如的小篆體“北”字為原型。

  吳教授站在塔下,面對午后的斜陽,說:“全國各地的人,都來這里看‘北’,可是,對于北極村來說,只有南。”“咔嚓”一聲,他那一瞬間的形象,被我定格在相機里。

  掃視地面,發(fā)現(xiàn)石板上繪有一張碩大無朋的中國地圖,上面標著全國各個省會城市,并且載明到這里的直線距離。他找到了上海:2420公里。那么,祖國哪個地方離這里最遠呢?應該是最南端的三沙市的曾母暗沙吧?一看,是5664公里。

  右行不遠,見到一塊略似中國地圖形狀的大石頭,上面刻有一個五角星,這是北京,右上方頂端還有一個小紅點,這無疑是北極村了。巨石旁矗立著一根高大的木柱,上面釘有指示不同方向的十多個木牌,分別寫著開羅、悉尼、新德里、華盛頓、莫斯科等世界著名城市的名字,并都注明著與此地的直線距離。

  我們議論說,這里的設計頗見匠心,富有開創(chuàng)意識。北極村的歷史沒什么特點,就是說,時間優(yōu)勢不明顯,那么,就充分地在空間方位上做文章——把人文意蘊同秀美天成的自然景觀結合起來;把書法之類的傳統(tǒng)文化同抽象派的現(xiàn)代雕塑藝術結合起來;把現(xiàn)實中方位上的特殊性同中國古代的“北辰”“北斗”概念結合起來;特別是抓住人們“常在他鄉(xiāng)憶故鄉(xiāng)”的心理,以北極村為基點,標示與各地的空間距離,以一線情絲把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游人同北極村聯(lián)結在一起。精巧的構思,以素樸、自然的形式出之,收到了很好的美學效果。

  聽到這些,導游過來,請我們題詞。吳教授便在紙上題寫了本文開頭引述的那兩句話:“有村名北極,無客不南來。”我說:“‘北極村’‘南來客’,天然恰對。”我題寫了一首五絕:“情動南來客,欣題北地書。江村邀俊賞,覽勝樂何如!”

  結記著要去看望上次到過的極北人家,我很想念那對善良純樸的夫婦,還有那清脆的黃瓜、奇特的木刻楞。這次在海拉爾開會,獲贈一份十件套的俄羅斯套娃紀念品,生動可愛,我想轉贈給他們。可是,問詢結果卻是,房主已經搬遷,不知去處。聞之悵然。

  美國自然文學作家莫梅迪有言:“在人的一生中,他應當同尚在記憶之中的大地,有一次傾心的交流。他應當把自己交付于一處熟悉的風景,從多種角度去觀察它,探索它,細細地品味它。他應當想象自己親手去觸摸它四季的變化,傾聽在那里響起的天籟。他應當想象那里的每一種生物和微風吹過時移動的風景。他應當重新記起那光芒四射的正午,以及色彩斑斕的拂曉和黃昏。”我于北極村,就是這樣。

  竊以為,真正有價值的游觀,在體驗、欣賞之外,還應有思考與寄望。我深情祝愿:在現(xiàn)代化、商業(yè)化的大潮中,這里能少些喧囂的聲響、感官的娛樂,多些文化底蘊,盡可能保留質樸、自然的本色。從北極村走出的作家遲子建在文章里說過:“我十分恐懼那些我熟悉的景色,那些森林、原野、河流、野花、松鼠、小鳥,會有一天遠遠脫離我的記憶,而真的成為我身后的背景,成為死滅的圖案,成為沒有聲音的語言。”她生于斯,長于斯,與這片土地血脈相連,她把此間稱為“夢開始的地方”。之所以說這番話,就是因為她實在太愛北極村了。

  《光明日報》( 2023年05月08日 01版)


(責任編輯:景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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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村名北極

2023-05-08 09:49 來源:光明網-《光明日報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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